一株巨人,人神的化身,高大的银杏,已值守千年。
千年之手,在长空伸展,绝美的舞蹈,或静止,或风起。
在鄂南深处,在通山县大路乡界水岭村程家垅自然湾,一座高高的山岭,这就是界水岭,界山界水,岭分南北,岭内通向赣北九江,岭外通向江城武汉,所向之距只是百里之余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就在这个分界的地方,生出一棵千年银杏,世称“鄂南银杏王”,树下的村庄,土砖瓦房,是村人的千年生息,是游人的休闲所向。银杏树下的村庄名叫程家垄,百十人家,生息繁衍,小小石拱桥连着三垄四岔的山路通向别的村庄,通向古城通羊。银杏树五人合抱,树大根深,虬爪数丈,蜢枝展伸,像一把巨伞,遮住了大半个村庄。银杏树的时光带着树下的村庄,指令春秋代序,见证月缺月圆。太阳抚摸它的肤发,从东到西,从上到下,从春到冬,从昼到夜,翻阅了千年,不知翻落了多少天数,不知预览了多少天书。一页一页,飘落下来,被地神收拾,化为尘土,寻找不到踪迹,但能目睹皇天后土的总计。
千年之首,时间的源头,是谁撒落了一粒种子,落户这一方水土,刚刚落下的那一瞬,便奠定了一生的站立。人的一生,不过百年之期,树的一生,何止千年之梦。光阴的算术,珠子的拨弄,上下推移,如春雷震动,似节令更迭,加减乘除,花落无数,种子的成熟,又是丰收一片。或落下,或被鸟啄去,迁移户口,到他方开疆辟土,再立门户,接续子子孙孙。
古树下的村庄,静谧而神秘,有多少惆怅,那是人烟的走向;有多少心伤,那是孤立于山岗。古树,需要陪伴,千年的月光从树梢筛落,渐渐筛不进,因为树臂在粗壮,因为枝繁叶茂密不透风。古树也需要与人对话,寂寞是难治的伤。根植深土,难及地核,一头扎进,再不见天日,就让子孙树立信念,直插苍穹,摘星揽月,不愧对岁月。条条小路,从古树下延伸,似网线连结了山里山外,通向山岗,通向他乡。多少山民走过,踏平了岁月,踩矮了门槛,村长老了,亦如裸露的根,那是暴涨的经络,紧抓不放,铁爪的力量,稳住了一片村庄的基石。白头老翁从树下走过,与古树对视,迸发出阵阵感慨,古树看到过老翁童年的笑脸,一晃经年,古树再见到的是老翁的蹒跚,古树成长的速度,老翁看不见,总觉年年是原样,只见飘落的黄叶在代写几十春秋。
每到农历的节日,树下爆竹喧天,村人来到树下摆着香案,放满荤肴,筛上满杯的酒,一阵敬树的仪式,如敬奉祖宗。在村人的眼里,这棵千年银杏,也是他们的祖宗。
一阵笑声从古树下飘过,那是古树最爱的音乐,那是它庇佑下的山民在这里行走,来来往往。石板作瓦,土墙挡风,松脂点亮,青冈作床,村姑的远嫁,看着古典的仪仗,一阵泪花,一阵心伤。
花烛摇曳处,一阵疼痛,一阵落红,便签证了铁打的婚床。思乡处,银杏树下,挑帘远眺,再看不见闺阁的女红。
陪伴的岁月,或青叶翩翩,或黄叶飞飞。这是无期的光阴指数,算不尽,道不完。
树之声,是风才能解读的哑语,瑟瑟秋风,萧萧落叶,一年的归期,在秋声中总结,曾是一枚一枚的绿叶,被秋蝉催黄,被秋阳烘干,沉沉睡去,一切的思念只在梦中,又是一道年轮蔓延。与古树对视,不知我是山外客,来深山叩秋,一睹千年,风采亦然。深秋的叶子铺满了来去的路,落在地面上,层叠交错,宛若织锦,石板瓦上的睡眠,是秋叶对村庄的缠绵。叶子点缀的图画,是风的饕餮盛宴,阳光穿透而下,斜射眩光,留下斑驳的影子,凝眸良多,未昏先晕,这是天国恩赐的宝图,这是古树特设的季节大餐,树影、黄叶、果子、松针、野花,还有孩童撒落的糖纸。
古树老了,老当益壮,一如既往地撑开巨伞,掩映深山的古村,撒下影子,在石板路上留下一片烙影。
银杏黄了,黄不了的是千年往事。落土的信念,成长的喜乐,阅尽秋风冬雨,炊烟如画,爷爷的烟袋,奶奶的小脚,媳妇的闭月羞花,少女亦如含羞草。
古树,是这片古村的不倒翁,当了一千年,阅人无数,不计报酬,只取阳光雨露,还有乡情的呓语。看太阳出世,望期颐入土,悲喜同在,祸福并存。古树有太多的山民,太多的子孙。历经千年风,饮尽千年雨,公孙树,是无法隔代的山里情。
千年之杏,千年之幸,千年之梦,已不再千年迷茫。
阳光暖暖,时光促促,树梢贴近瓦隙,再亲一把农家的烟火。
(图文 雪雁鸣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