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庄的酒香

来源:通山县融媒体中心 发布日期:2023-03-06 字体:【

在追求城镇化的今天,许多村庄已然人去楼空。但我所在的村庄,村人似乎都恋旧,对村庄不离不弃。非得外出求生不可的,年底,也把一年中经受的酸甜苦辣打包回来,全身心投入村庄宽厚的怀抱。因而,我的村庄,过年是热闹的,家家年味浓郁。除夕,村庄更是炊烟袅袅,张灯结彩,案板乒乓作响,到处飘荡着浓浓的酒香。正如曹植《正会诗》里的描写:清酤盈爵,中坐腾光,珍膳杂遝,充溢圆方。

村人尤其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过年。几代人围坐一起,红火而又热闹。菜是自己动手做,浓油赤酱,新鲜地道,一点也不比酒店里的佳肴差。酒更是老早要摆上饭桌的。人的万千祝福,喜乐甜蜜,全在一杯酒里。

公公在世的时候,每年吃年饭,必定由他举杯开席。开席前,他举起杯,先来一番祝酒词。平时言语不多的一个人,端起有特殊感情的酒,话就多了起来。酒,让他变得生动“丰满”起来。

艰苦的年代里,很多人连肚子都填不饱,酒就像梦中的甜浆,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。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尝过酒的味道。一年到头,只有村里的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,才偶有酒香飘来。

七十年代中期,崇阳的路口公社开办了一家薯渣酒厂,社员可以用薯渣去那里换酒。于是,村里的男人们心里有了一份向往和期盼。

那年岁末,生产队里终于攒起了两担薯渣。公公和村里一位十八九岁的小伙子,被生产队派去换酒。他们一人挑一担薯渣,天未亮就出发了,翻山越岭抄近路走了整整四个小时。终于到了酒厂,却被告知薯渣已收足,不再用酒换薯渣。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,震得公公他们浑身发软。公公在酒厂门前来回的打着圈儿,一会眼巴巴的望着酒厂的仓库,希望有人突发恻隐之心,收了那两担薯渣。一会又摸着脑壳,自责自己何不早几天过来。他的手颤抖着,下意识去掏口袋里的旱烟筒。但他只摸了摸,又放回口袋。眼看太阳偏西了,才想起没吃中饭。俩人就着凉水,一人吃了一个带在路上准备充饥的薯渣粑。肠胃充实后,公公突然有了主意,他自己在原地守着薯渣,让同行的小伙子以红卫兵的身份去找路口公社革委会领导帮忙。在革委会领导的协调下,酒厂给他们换了酒。但此时已近黄昏,当天是回不到家了,他们随便找了一家招待所将就了一晚。

第二天一早,如愿以偿的俩人,挑着酒,以将军凯旋归来的步伐踏上了返程。行到离家的最近一个山洼,才感觉到累了。其实也不一定是累,而是他们终于没有是抵制住酒香的诱惑。他们想停下来尝一口。开始时互相叮嘱,一人只准尝一口。可是后来是怎么刹不住车的呢?公公他们完全没有了印象,只记得被冻醒时太阳已偏西。但他们两个人都依稀记得,自己明明并没有喝多少啊。回家经队长过秤,酒折了八两。或许,他们习惯了糠菜的胃,一时不能适应这“豪华大餐”,就容易醉。醉了,就把山洼里的田埂当成了舒适的眠床。偷喝了公家的酒,公公被扣了工分。心痛工分的婆婆,叨叨了大半年。

我第一次在村庄见到煮酒,已十多岁了。那时,田地承包到户,农民手里渐渐有了余粮。有些人家温饱得到了保障,就想着用这余粮酿酒。新谷入仓,大人们留下一箩半箩谷,几家人一凑,就能煮一甄酒了。煮酒师傅上门后,各家把稻谷送到祠堂,按先后顺序浸谷、煮糟。谷糟晾好后,师傅放入酒曲拌匀,装入缸中密封,保温发酵,三个月后再上门蒸酒。

出新酒那天,师傅把一只大木桶扣入大锅,用泥巴封严,再燃起熊熊大火。三个小时后,一股清清的酒液从木桶腰部的小竹筒里汩汩流出。浓浓的酒香弥散开来,悬浮在村庄的角角落落。嗜酒的人,闻香而动,自顾自拿起了碗。涓涓清酒流进碗中,也不客气一下,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得欢快。我们这些孩子见状也缠着要尝。第一次尝这种原酿时,只觉得一股暖流顺嗓而下,辣中夹杂些许甘甜,胃里便有种暖暖的,痒痒的感觉,然后随着血液流遍全身。那种感觉,我至今难以忘怀。

出新酒是个大日子,出酒的人家会唤上两三知己,弄几个小菜,狠狠地喝个痛快。这种谷烧酒很冲,不胜酒力者几杯下肚,便寻不到东南西北了。说话的声音就特别的大,酒嗝也打得特别响。欢笑声夹杂着酒糟散发出的香醇,纯朴厚重,沁入心脾。

九十年代后,农民们仓廪殷实,村庄人煮酒开始讲究品种。有了高粱酒、苦荞酒、大米酒,等等。

公婆一生育有十个子女,缺衣少食的年代,能养活一大家人绝非易事,他们是出了名的超支大户。因为老填不饱肚子,公公对粮食有种狂热的执着,衣食无忧后,他把这种执着转移到酒上。酒成了他味蕾上的满足,舌尖上的福祉,无异于人间最芬芳的琼浆玉液,及至不用与人搭伙而独家煮酒时,他比初为人父还激动。竞喜极而泣。他花高价请人打了一只一斤装的锡酒壶。酒壶外壁深深地刻上“瑞龙制”三个大字。瑞龙是公公的大名,刻在酒壶上面,就有了一种浓浓的宣示和显耀之意。每天晚上收工归来,公公就装上半壶酒,用纸团塞住壶嘴,放到炉火边烫滚。而后,斟满酒盅,凑到嘴唇边,“滋溜”一声,热酒下肚,一天的劳累烟消云散,他整个人被满足晕染得容光焕发。

如逢过年,又是另一番热闹了。正月初五以后,年拜得差不多了,村庄开始互相宴请。平日亲近的一群人,围坐着吆五喝六,讲究的是的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”。交杯,碰盏,先干者为敬。“酒不单行”后又“三杯通大道”,“四季发财”,“五子登科”,“六六大顺”——劝酒的理由越来越多,酒越喝越欢。一壶酒喝出了情深义重,驱散了年华里的苦涩。只有放倒几个,让人酩酊大醉,才算是礼到情尽。此时的村庄,欢笑尽娱,乐哉未央。浓浓的烈酒,成为村庄一种流淌不止的土文化。

时至今日,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名酒,让人眼花缭乱。村民们用粮食换酒,凭票去打酒,已是忆往昔囊中羞涩的感慨。酒壶多被束之高阁,取而代之的是花样不一的醒酒器。村里的宴请聚会,劝酒之风也日渐见淡,更多的是人到情至,点到为止。过年时还是会互相宴请,但少有人大醉,都是浅尝即止,能感受到酒带来年的氛围就好。因为,酒是村庄流淌着的血液。酒,滋润着岁月。

而今的村庄,已成新楼林立的田园社区,有着两百余年村史的老村小巷正悄然消失,但追着袅袅炊烟弥漫开来的酒香,仍然在村庄荡漾,沁醉了世世代代的村人。


作者:喻雪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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